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陈新怡
72岁的舒婷已经很久没有“出山”了。
很多人认识舒婷的“第一面”是在书本上，《致橡树》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《双桅船》……作为当代女诗人代表，她的诗作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反复朗读、背诵。
但想要真正见到舒婷本人一面，很难。
她鲜少在活动中露面，也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。
舒婷和读者大合影
在参加第三届浙皖闽赣四省边际文学周之前，舒婷犹豫了很久，想推，但又架不住衢州诗人余风的热情邀请。
“诗人舒婷诗友见面会”的消息被放出之后，除浙江本省的读者之外，还有不少读者从安徽、福建、江西等地方赶来，只为见舒婷一面。
晚上6点，离见面会开始还有1个小时，来自江西的诗人叶叶和女伴早早已经坐在了会场。
在这之前，她们在会场上瞥见了舒婷匆匆的背影，一身黄紫色旗袍衬托出苗条身段，头发乌黑而浓密，一双高跟鞋走路如风，还是大家心中的那个“女神”。
女伴坐定，恍过神来，和叶叶感慨道：“舒婷已经70多岁了？这怎么可能？”
三背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
“等等，还有我！”
在见面会开始的献花环节，在工作人员递花之际，一名中年男子拿着花束赶忙冲上了台。
他要将花献给舒婷，因为她是他“素未谋面的贵人”。
他叫龚舜，是一名主持人。
在上高中之前，他称自己是大家公认的废柴，第一次拿得人生当中的一等奖，便是在台上朗诵了舒婷的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。这首诗歌陪伴着他，从高中到考上大学，直至找工作：“我人生当中有3次经历，包括我的第一次获奖，我的升学以及正式得到主持人的工作，都和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这首诗的朗诵有关系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每次朗诵，我都有不一样新的感受。在老师的诗歌里，我学会了如何爱自己，如何有尊严地去爱别人，如何去奉献自己的血肉，去爱祖国，去拥抱整个世界。”
一首现代诗，要成为60后、70后乃至90后、00后的集体记忆，很难，但舒婷做到了。
1979年，随着诗歌《致橡树》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《双桅船》等诗作的发表，舒婷名声大振。许多未曾谋面的青年读者热情洋溢地给她写信，倾诉人生的遭遇和内心的感受，在《星星》诗刊发起的“我最喜爱的10位当代中青年诗人”活动中，舒婷和北岛、顾城、叶延滨等人当选“我最喜爱的10位当代中青年诗人”。
“她代表着我们的未来，但是她的风格却来自我们的过去。她好像是横越我们头顶的桥梁，提醒我们认清自己脚下的航线地曲折。她把几十年前新诗的优良传统一下子带到我们面前。”诗人孙绍振这样评价舒婷。
对舒婷诗歌的喜爱是代代相传的。
在当地的老年大学，陈芩开了一堂“诗歌鉴赏”课，现代诗歌第一首，她选的便是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。在之前教授中学语文时，她带领着学生念过课本上无数遍《致橡树》和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，不仅她会背，学生们也跟着她背了一遍又一遍。见到舒婷，她激动得语无伦次：“20年来，我念过您的诗歌无数次，但在作者面前念，却是唯一一次。”
《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》周新华提供
《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》封面签名 周新华提供
在见面会的诗朗诵环节，朗诵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的是一群特殊的诗友。其中有已经退休的人民法院的60后法官，有事业家庭兼顾的80后记者，也有刚上幼儿园中班的10后小孩。
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、你的荣光、你的自由；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……
当台上《祖国啊，我亲爱的祖国》的语段响起，台下的观众们也忍不住小声地张着嘴轻轻跟随着背诵，像是刻在身体里的肌肉记忆。
“我的诗已经过时了，当代有很多好诗人，你们应该多读他们的作品。”在见面会上，舒婷却这样劝自己的读者。
走过蓬勃的发展期，直面当下诗歌的杂乱发展期，有位00后读者问舒婷：“诗歌的未来将会何去何从？”
舒婷却显得很豁达：“无论诗歌走向哪个方向，只要诗歌能变成你的日常，就很不错。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当时不一样了，现在的生活非常的宽阔，可选择的东西太多了，很多爱好太多了，只要你喜欢，不一定选择诗歌，你去踢足球也行。只要你有爱好，有一个精神追求，你的生活就会充满的灵魂的回响。”
50年重看《致橡树》
女神。
在见面会上，所有粉丝，无论男女老少，都这样称呼舒婷。
作为当代女诗人代表，在诗歌里，舒婷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、对女性主义的追求以及对女性思想的思辨。
我如果爱你——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，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；我如果爱你——绝不学痴情的鸟儿，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……
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，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根，紧握在地下，叶，相触在云里……
作为一首“国民”爱情诗，《致橡树》成为了新时期女性的理想爱情观，它既是坚贞的爱情宣言，也是女性独立人格的宣告。
即使放在女性意识崛起的当下，《致橡树》想表达的“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、彼此尊重又相互支持”的爱情观，也依旧不过时。
在见面会的提问环节，一位20岁出头的年轻读者告诉舒婷，在读到《致橡树》时，她非常惊讶在70年代竟然有女诗人能够发出这样独立、自由的声音。但她更好奇，当72岁的舒婷重新回过头看自己23岁写下的《致橡树》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？
这个问题，很多人都想问。
舒婷第一个想到的，是自己院子里的几棵被风刮到拦腰折断的木棉花树。
作为一位严重的失眠者，舒婷每天晚上都会听着风呼呼刮下肥美的木棉花，每掉落一朵，溅红一地，便是一次沉重的叹息。
她想起之前老师和她说的：“木棉外强中干，风必摧之，其资质毫无实用价值，做不了好木料，甚至不能当柴火。”但她却发现，不堪暴风袭击的木棉，却在摧残过后有了独特的生命力，新枝花貌齐全，倾斜往在墙头。
有意思的是，在写完《致橡树》后，舒婷才在杭州植物园见到了橡树，病歪歪的，与想象相去甚远。而随着诗的广泛流传，不少女孩子向她投诉，没有橡树。这让舒婷不免有些难过，在后来的文章中她写道：“世界上若有九十九棵橡树环绕她成长，她也要茫然问天，橡树在哪里？”
在植物园见到“硬骨凌霄”后，舒婷也才发现自己错怪了凌霄花，原来它们之中有攀援在他人身上向高处炫耀花朵的，也有自强自立于地面之上的硬骨头。
她开玩笑道：“我写《致橡树》的时候只有23岁，现在我觉得太理想主义了，浪漫却不切实际。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又写了《神女峰》，当时我收到的读者来信，大部分都是中年人。”
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，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。
如果说《致橡树》代表的是恋爱时的热烈，《神女峰》代表的则是婚姻中的含蓄，是遵循自己的爱情法则，鼓起勇气爱一个平凡的人。
80后的文字爱好者陈冲还记得读完《神女峰》的感受：“年少的时候，我们总觉得热恋要永远热烈下去，我和你好，我们要天下第一好。但等到了一定年纪，你会发现，热恋会冷淡，快乐、难过、悲伤，都请你收着一点。在无数次阅读老师的《神女峰》后，我确定以及肯定我终身无法逾越这首诗歌的高度。于是我跑到爱人的肩头痛哭了一晚，果断决定以后改写小说。”
爱吃美食的段子手
比起网上的沉默不同，现实中的舒婷是幽默、风趣、健谈。
这其实在她的诗歌中就有体现。
在诗歌里，她记录自己去黄家渡市场买菜：“恨菜贩子不肯杀价/趁其不备抓了两根葱”；记录丈夫出差自家独自在家：“离人不在我可以看台湾电视剧/煤气告急买一份快餐”；记录对高考的评价“一拨一拨孩子／被舀到高考磨盘里／汗出如浆”。
按照现在的话来说，是段子手属性点满。
见面会上，60多岁男读者跑过来她反馈，称自己看完《惠安女子》之后专程跑去惠安，想见见拥有琥珀色眼睛的女子。
舒婷听完狡黠一笑：“你去见的时候结婚了吗？”男读者马上结结巴巴解释自己只是在海边转了几圈。
舒婷爱开玩笑，也爱吃美食，有朋友来做客，必邀请他们来家中吃饭。
汪曾祺曾去过舒婷位于山坡上的家，吃过她做的“菜包春卷”，在汪曾祺编撰的《知味集》中，还特地收录舒婷写的《民食天地》一文。在《民食天地》里，舒婷从伦敦回来，给朋友写信，说：“好好保重自己，每天至少吃一顿中国饭。”
她自称自己，每到一地，有饭局常拒绝，私自穿街走巷打野食，屡受骗屡不改。
来到衢州，即使口味与福建大不同，舒婷依旧吃得津津有味，连韭菜也觉得鲜嫩。衢州靠山吃山，多得是清野之味。在廿八都，遇到有名的豆腐冰淇淋，舒婷吃了两份，赞不绝口。在见面会上，她调侃读者：“衢州好山好水，历史、人文、风景要啥有啥，有些人还从这里跑到厦门（去玩）何必呢？”
遇到吃不完的，舒婷会坚持打包，即使自己不方便带回，她也会催促身边的人，将菜打包带回。
在和舒婷相处的工作人员的印象中，她温柔、善解人意，不仅给周边人布菜、夹菜，在行程中也会处处为他人着想。
在见面会举办前，主办方担心舒婷的身体，和舒婷约定，只要她觉得身体不适，便加快活动进度。但在当天，被读者团团围住的舒婷显得很高兴，也一直给予读者们热烈的回应。
在最后的大合照时，本来是全场的大合影，舒婷叫停了。当她提出和每一组诗朗诵的读者们单独合影时，全场读者脸上的惊喜溢于言表。
大合照人太多，分成了两拨。舒婷特地叫了老人、小孩以及招呼在场一位拖着轮椅的诗友朱小平到她的身边凑近合影。这也让朱小平兴奋又激动：“很早就读了舒婷的诗，我的情况比较特殊，我是一名退休教师和残疾人士，生活中经常会有低谷，那个时候读舒婷的诗，就感觉看到了希望，找到了自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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